保护集美大社社区多样性，管理须回应陈嘉庚倡导的公共性

在《作为方法(fāngfǎ)的空间：嘉庚故里模式语言(móshìyǔyán)》一书中，学者刘昭吟与建筑师张云斌从厦门集美嘉庚故里的历史(lìshǐ)与现实(xiànshí)中，总结出了(le)30条模式词条，包纳了风土人情、人文历史，也提炼了陈嘉庚百年前一手创建新型社区时，所期待建设的公共生活图景(tújǐng)。他们提出了一些美化空间、让生活方式变得更自然的建议，也分享了自己在集美大社生活的第一手见闻。 第一财经(cáijīng)：住在集美(jíměi)大社的生活状态怎么样？会不会担忧那里网红化？ 刘昭吟：陈嘉庚在上世纪(shìjì)50年代就想象集美(jíměi)的产业是教育(jiàoyù)和旅游，所以他修建龙舟池、游泳池、植物园、集美公园、鳌园、校园花园等(děng)公共设施，供(gōng)居民使用，也(yě)是希望集美成为好的文化风景区。改革开放以后，别的(biéde)地方在把(bǎ)农地转成工业用地发展工业，集美的地早都拿来支持陈嘉庚建校了，没有地发展工业了，自然而然地往旅游发展。大社卖沙茶面的河北人告诉我，上世纪90年代他们在龙舟池摆摊卖旅游小商品，游客出门一定会消费，分分钟成“万元户”。所以大社发展旅游并不是最近的事，它发生得很早，随着时代改变业态。 人们来到集美，能看到多种多样的(de)小店面(diànmiàn)，而且很多店面还很有趣。这些年部分(bùfèn)原因是沙坡尾一直在(zài)涨房租，把一些主题商店挤过来了。店面小，就算租金单价高，总价也低。对年轻人来说，创业压力较小。进来大社的年轻人各凭本事开(kāi)奇奇怪怪的甜品店、饮品店、咖啡店、小酒馆、面包店、旧物店、音像店、书店(shūdiàn)……有他们自己的设计感。 大社三五步就(jiù)一家咖啡店，但本地人喝茶不(bù)喝咖啡，疫情时没有游客，这么密集的(de)(de)咖啡店卖咖啡给谁呢？开店的年轻人告诉我：“我们咖啡店互相(hùxiāng)喝呀！”这是很(hěn)有趣的社区感，他们都是外来的，去对方的店里坐坐，换个地儿喝咖啡。他们并非(bìngfēi)只卖饮品，也搞电影欣赏、摄影展(shèyǐngzhǎn)、读书会、旧物交换等各种各样的社群活动。互相捧场，互相引流，一起挺过了疫情。这说明在这里做小商业成本是扛得过去的。现在，大社火到走不进去，时时都能看到新店开张。当然，涨房租潮也开始了。 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，网红化已经是大社的现实，就算要担心也来不及了(le)。时代商业潮流怎样，在(zài)大社就会怎样。只要大社保有多样性，我就不太担心网红化。因为一个机构的想象、一次性的投资，再怎么努力也不如(bùrú)多数的个体在不同(bùtóng)时间上所创造的多样性。 第一财经：在大社几年下来会觉得(juéde)自己跟居民有共情关系吗(ma)？多大程度上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当地人？ 刘昭吟：集美大社本地人跟外地人的比例大概(dàgài)是1：1。这种局面不是现在(zài)才有，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集美学校建成后就是这样。20世纪30年代村民(cūnmín)和(hé)学生差不多都在3000人，学生住(zhù)在宿舍，少部分教工在大社租房住。现在，村民和租房住的外来人大概都是5000人。 可以说，从(cóng)有集美学校的(de)(de)第一天(dìyītiān)，大社人跟外地人的交往就开始密切了。一方面是“校领村”的共治格局，学村办事处设在大社，学校精英在大社搞识字班、民众(mínzhòng)教育、戒毒所、公共卫生，建公厕、抓盗贼；另一方面，3000外来人口是不小的市场，从百年前(qián)的《集美周刊》可以看到，校园(xiàoyuán)总有小贩兜售茶叶蛋、绿豆汤、包子啥的，大社也(yě)有商业发展，业态甚至包括“黄赌毒”。所以，如果因为“遗产”这个议题(yìtí)而假设大社是古朴封闭的村落，这是误区。100多年来，大社一直就是人来人往、人聚人散的节点，别忘了20世纪50年代到20世纪80年代它还是镇政府所在地。 现在大社(dàshè)的一个空间特征是(shì)，很多村民把房子的一层租给外地人开店铺，这些开店的外地人也会在大社内租房居住。他们的店铺，就成为大社的第一道对外媒介，反而比村民靠前(kàoqián)。 外地人来自五湖四海，大社人自己做生意(zuòshēngyì)的(de)店面则会往村社外围去，寻找比较大的店铺，我推测是因为村社内的房租(fángzū)收入以及亲戚朋友合伙，使他们具有较大规模的房租支付能力和创业实力。 我认为大社人和外地人已经交织在一起了(le)，但大社人自己还是有明确的(de)身份认同，譬如血脉上通过祖厝(zǔcuò)确认属于哪一房，通过祠堂和正月十五割香确认属于哪一角头，通过集美社公业基金会出示证明的集美学校学区就学权利、中考加30分和福利照顾，以及(yǐjí)，他们说着同安(tóngān)方言。 可能是商业烟火气浓的(de)缘故(yuángù)，我住在大社，作为外来人并不感到格格不入。我以研究者身份在大社走来走去问来问去，受访者都(dōu)很友善，我好像没遇到防备状态的，大部分都蛮乐意侃大山。同一件事情各有各的说法，有些存在明显的吹牛忽悠，可能与(yǔ)大社经常被研究、村民对被研究并不陌生有关。住在大社，我与我的访谈对象抬头不见低头见，互相(hùxiāng)刷脸，即使经过多次(duōcì)交流，彼此很少问到姓名。 大社的受访者(shòufǎngzhě)中，我特别感谢陈进步先生，他是“大社的民间历史学者”。他提醒我口述史的误区：“如果同时(shí)期的、共同经历事件的人(rén)都(dōu)死了，就你活着讲古，你的胡说八道、记忆错乱就成了口述史。因此口述一定(yídìng)要经过客观求证，才能成为史。”确实，我在阅读(yuèdú)地方文献时也发现，有些说法过于想当然，写下来(xiàlái)成为文献，白纸黑字的，后人就以为是真实的，其实经不起推敲，不是时间对不上，就是空间对不上。 陈先生是那种(nàzhǒng)善于推敲的人，差不多我(wǒ)问他的问题，都是他怀疑过、求证过的，甚至当他想到我可能会对什么事没想透，会来我家那条巷子喊我，或在(zài)路上碰到我时主动说个明白。 当我带着出版的(de)新书去回访村人，答谢他们对我的帮助，他们像哄小孩那样：“这是你出的书？哇哦，你好棒！”一些(yīxiē)人会说有时间再慢慢拜读，大部分人表示会“好好收起来”，有点啼笑皆非(tíxiàojiēfēi)，我倒是希望不要收起来，希望得到批评指正。我想(xiǎng)，这正反映他们不那么介意被书写，毕竟由于(yóuyú)陈嘉庚的重要性，大社人挺习惯被研究的。 传统文化在现代冲击中(zhōng)延续 第一财经：大社人(rén)的生活保留了很多传统文化(wénhuà)，也融入了现代商业社会的元素，你觉得大社未来会有怎么样的变化？ 刘昭吟：大社的(de)传统文化具有(jùyǒu)共同体再生产的作用，但或多或少受到现代生活方式的影响，这(zhè)是没办法的事。譬如，正月十五割香这个全社(quánshè)最重要的节庆，比春节更招人气，住在村外的都会回来。割香的前几日，大祖祠广场上，各角头年轻人要练习旗队(qíduì)、舞龙、阵头、锣鼓，这就是(jiùshì)传承。可是，由于少子化，或外迁较远，人数不够，势必得欢迎一些非大社的年轻人来参与。 龙舟赛(lóngzhōusài)也是类似情况，过去是各角头(jiǎotóu)各有自己的龙舟队，都(dōu)是渔民，都很会划，体能都很好，互相拼杀。尤其是集美龙舟女队，超厉害。可是现在谁还从事体力活？龙舟赛变成了专门的体育竞技项目，能划龙舟的大社人数(rénshù)越来越不够(bùgòu)，只好放开范围邀请集大体院学生帮忙划。 生活方式对传统文化的影响是时代趋势(shídàiqūshì)，势不可挡；往往，一刀切式政策的强力(qiánglì)干预的影响更直接。譬如，大社被纳入禁燃区，整个春节无人机在头上飞来飞去警告放鞭炮会被罚款，正月十五割香这么重要的活动不能放炮，实在让人遗憾，总觉得(juéde)跟神明(shénmíng)没有沟通完整(wánzhěng)。难道就没有比较柔软的处理方式吗？ 第一财经：你提到(tídào)陈嘉庚当初想要那种公共性，随着几十年的变迁，他最初设计的学村自治体变成了学校、社区(shèqū)分别由不同(bùtóng)的条块主管机构来管辖。你觉得以后在嘉庚故里提倡陈嘉庚精神中的公共性，有什么可行(kěxíng)的方式？ 刘昭吟：有一本陈嘉庚(chénjiāgēng)传记的书名是《第一公民：陈嘉庚传》，陈嘉庚自己在《南侨(nánqiáo)回忆录》里也写到，作为公民是自己先勇于(yǒngyú)投入公共事务，害怕失败才是可耻，大家受到感召跟上来一起干。为公牺牲一点私利，这样的精神(jīngshén)体现在空间上，我们并没有看到普遍的提高。 首先(shǒuxiān)是无处不在的围墙(wéiqiáng)，学校、机构、小区、自建房，谁都以围墙宣告领地(lǐngdì)。我曾经有个野心，丈量集美学村范围围墙占地面积，我相信在集美学村这样用地紧张、总是(zǒngshì)产生用地纠纷的地方，围墙总面积合算好几块宅基地。我多么希望学校、机构能率先退让围墙，仅仅退让1到2尺，就能使(shǐ)我们多一排树荫；仅降围墙高度，就能使我们走在人行道(rénxíngdào)上，多一点上半身的回旋空间。 这些大机构(jīgòu)不贡献(gòngxiàn)于公共，我们便不忍责难老百姓的(de)自建房拼命占地。我们建模论证，以前在村里人们抬头就可以看得到南薰楼，看到南薰楼就兴起受教育以成为国家栋梁之才的愿望。现在房子盖高了看不到南薰楼，只能在大社路(lù)南段的夹缝中去看。我们做过一个拆除大社路房子防盗窗的模拟，使南薰楼露出来更多。如果我们同意南薰楼是集美学校的精神象征(xiàngzhēng)，更多地使南薰楼被看到就十分重要，那么为此(wèicǐ)内收或拆除防盗铁窗(tiěchuāng)，就是公共性。 但是这内收或拆除防盗窗的(de)公共性看起来轻巧，实践上未必容易。毕竟大社素来用地紧张，凡是涉及房屋产权的行动都可能是硬骨头。但这正是集美街道应该努力的，与其把资源和精力用在到处(dàochù)刷墙(shuāqiáng)讲陈嘉庚故事，不如多用点心在真正回应陈嘉庚念兹在兹(niànzīzàizī)的公共性上。 《作为方法的空间：嘉庚故里模式语言(móshìyǔyán)》 上海文化出版社2025年(nián)3月版 (本文来自(láizì)第一财经)